编辑:紫藤萝
我们都是凡人,在面对生与死,得与失时,有的人选择付出,有的人选择索取。
这,跟血源亲情无关。
我叫宋婷,医院一名心血管外科医生。
我们科室是重点扶贫救助科室,可以见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心脏病患者。
他们中有白发老人,也有小孩。
年9月5日,我收治了一个叫苏思思的小病号,这个七岁的小女孩来自云南,看上去约莫四五岁,长睫毛大眼睛,一头微微自然卷的头发,让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。
只是脸色和嘴唇呈紫色,手指也是杵状指。
经过各种检查,我给出了诊断结果:这样一个漂亮孩子,患有完全性大动脉转位是间隔缺损,房间隔缺损,肺动脉瓣狭窄。
陪护的是思思的爸爸苏志强,和已有身孕的妈妈黎欢。
他们也说了,孩子一直有心脏病,也一直在老家有治疗,只是不知道有这么多毛病。
36岁的苏志强看上去像个粗犷的北方汉子,对女儿很严厉,思思对他言听计从,不敢有任何反抗。
28岁的黎欢温婉善良,说话也如江南女子般轻声细语,思思对妈妈很亲近。
我跟他们说,患者这种情况,唯一的办法就是做手术。
但她体质差,紫钳重,全身症状严重,手术的难度及风险很大,要他们有心理准备。
苏志强似乎被这结果吓着了,看了黎欢一眼,嘴唇颤抖着,半晌才嘟囔了一句:“大医院也没把握吗?”
黎欢的身子颤了一下,手扶着办公桌,指节泛白,眼神如落网的小鸟,恓惶无助。
“你看孩子从出生后发现紫钳六七年了,病情这么严重,术后情况谁也说不好啊!”我叹了口气,安慰道,“你们先回去商量一下吧,患者目前这状态也不宜手术,而且这种大手术还要排期,先住院稳定病情吧。”
医院医院,费用农村医保报销一部分,基金会救助一部分,医院减免一部分,真正要患者家属自付部分,大约总费用的三分之一。
可这么小的孩子住院,陪护才是最劳神费力的。
苏志强跟很多患者家属一样,医院附近租又简陋又不便宜的小旅店,做临时的栖息地。
用他自己的话说,黎欢是来照顾思思的,而他,是来照顾黎欢的。
思思的病很严重,随便一场感冒,一次剧烈运动,都可能要她的命。
第一次来到这么繁华的大城市,思思对一切都感到新奇。
活泼好动是孩子的天性,只要有一点活力,绝不会闲着,我也只好叮嘱家属多注意点儿。
黎欢挺着孕肚悉心照料,满心满眼都是心疼。
网上有句话说,一个人对你好不好,生场病就知道了。
何况思思生的还是生命攸关的大病,医院的常客,我想也只有亲娘,才肯这样不辞辛劳的。
住院半个月,思思这个懂事的小可爱,已经成了医护人员公认的小妹妹,我们都很喜欢她。
别的孩子打个针抽个血,都要哇哇哭半天。
她却即使痛得喘不过气也咬牙忍着,缓过来还会安慰我:“漂亮阿姨漂亮姐姐,我会好起来的,对不对?”
她乖巧总让我鼻子发酸,忍不住对她更加用心。
可病情猛于虎,思思经常玩着玩着就会出现缺氧症状,紫绀会更明显,需要蹲着才能缓解,有时甚至需要吸氧和做其他处理。
几次急救之后,我作为主治医生,不得不面对现实,找苏志强谈话。
因为孩子病情太过严重,要求家长作出选择:是*一把做手术,还是放弃治疗?
我知道,思思这样的情况,就是手术,希望也很渺茫。
医院的难处,现在一床难求,心脏病不似慢性病,重症患者多占一个床位,那些轻症患者的人就少一分希望。
可医者仁心,这种选择只能家属自己来做。
思思和我已经很熟了,虽然知道手术凶险,虽然已经看惯生死,我还是内心忐忑。
站在医学角度上,我觉得她父母可以放弃;可情感上我又希望他们同意手术,毕竟*一下总有点胜算,万一,奇迹真出现了呢?
抛出这个问题后,苏志强也傻了眼,憋了半天说让他再想想。
没有比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向死亡,更无能为力心痛欲碎的事了。
我理解他不肯接受事实的心情,没有逼他。
后来路过病房时,我看见他塑像一样倚在墙角,望着病床上的女儿发呆。
黎欢也慌了神,在扶思思上厕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,动了胎气差点流产。
苏志强吓得够呛,赶紧送她去产科保胎。
黎欢胎象稳定后,苏志强看到同病房一个情况比思思好一些的患者,术后引发并发症走了。
他又担心黎欢又担心思思,没有勇气再*,准备签字放弃,带老婆孩子回老家。
这时,病房里来了一个自称叫杜萱的女人,她说她是思思的亲妈,一来就拉扯着苏志强高声辱骂,说他见死不救要放弃女儿,简直畜生不如。
她又指责黎欢这个后妈蛇蝎心肠,只想着肚里的骨肉,不顾她孩子的死活,说黎欢挺医院,就是做假样子给别人看的。
她又哭又闹,思思吓得扑到我怀里,小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,身子微颤着,惊恐万状。
我这才知道黎欢不是思思的亲妈。
可她对孩子的爱,刷新了我对后妈这个名称的认知,原来所谓亲疏,真的可以与血源无关。
在保安到来之前,我把思思抱进了办公室。
我不想在她最脆弱最难过的日子里,见证人性的凉薄。
长期的病痛折磨,小女孩的身子很轻,像一团柔软的云彩。
思思告诉我,奶奶说她3岁时,妈妈就走了。
她上面有一个姐姐,下面还有一个弟弟,妈妈没带走他们任何一个。
后来爸爸把黎妈妈带回来,黎妈妈给他们洗衣做饭,带她看病,她觉得,黎妈妈才是她妈妈。
“漂亮阿姨,我不喜欢妈妈!她每次都骂我病秧子,讨债*,还打我。我不喜欢她,你把她赶走好不好?”孩子的思想简单,爱憎分明。
在保安的介入下,外面的吵闹平息下来。
苏志强把思思交给黎欢,拖着秦萱带到办公室,不耐烦地吼道:“你自己听宋医生怎么说!别什么屎盆子都往黎欢头上扣!人家做的,可比你这个亲妈多多了!”
我看着这个内外交困的男人,只好把思思的情况又说了一遍,并明确告诉她手术的风险和难度,只怕意义不大。
苏志强也不隐瞒,说已经打算放弃了。
秦萱又尖叫起来,说苏志强和黎欢歹*,没良心;说她会想办法,不管怎样,永远不会放弃女儿!
我被她吵得头疼,叫他们出去商量,不要影响我工作。
下班时,我路过思思病房,照例探头看了一眼。
秦萱不在,苏志强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抽烟,黎欢正给思思梳头,看到我忙扶着腰走了出来。
她有些拘谨,小心跟我说:“宋医生,秦萱一定要给思思做手术,志强要我明天就回云南,思思由她亲妈来照顾。秦萱脾气不好,可能不会太细心,拜托你多关照思思。”
后妈不放心亲妈?这亲妈该是什么样的人啊!我好奇心起,不由多嘴问起他们的关系。
黎欢告诉我,苏志强是工地开吊车的,和秦萱结婚后生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。
由于苏志强在工地的时间多,在家的时间少,加上思思有先心病更难照顾,贪玩的秦萱没了耐心,逮着机会就往外跑,把孩子们交给公婆。
直到有一天苏志强听到风声,在一家小旅店把她和一个男人堵在床上,这才把事情闹大。
苏志强不甘受辱要求离婚,秦萱带着手里的二十多万离了,没要一个孩子,也没出过抚养费。
平时也没回来看过他们,思思生病也没管过。
黎欢是工地上按开关的,知道苏志强的故事后,自小没妈的她对几个孩子很同情,经常过来看望孩子,后来和苏志强擦出火花结为夫妻。
结婚时秦萱还来闹过一场,颠倒黑白说苏志强之前就和黎欢好上了,是先奸后娶。
苏志强的哥们看不过,把她打了出去。
黎欢后来才知道,那男人跟秦萱不过玩玩,把她的钱骗光后,就失联了,她也就人财两空了。
思思病这么久都没见秦萱来过,现在突然出现,我觉得这个秦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。
黎欢说他们也不想放弃治疗,只是思思的病已经这样了,不忍孩子再遭罪。
而且苏志强已经停工这么久了,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,都是挖一点吃一点的主,得去赚钱才行。
黎欢摔了一跤后,医生反复叮嘱她万事小心,她也不敢再*;
加上秦萱来闹,不准放弃治疗,苏志强怕她再出意外,决定先送她回去。
她担心苏志强不细心秦萱不用心,这才来拜托我多照顾。
听黎欢这么说,加上这一个月我亲眼所见她对思思发自内心的疼爱,我能理解她的担忧。
其实她不说,我也会尽力的,不说职责所在,思思这孩子实在太惹人怜爱了。
我想起他们刚住进来时,曾问过我网上众筹的事,后来见病情不乐观,也就没有行动了,说不想再占用公共资源。
卫生经济学里有一个名词——灾难性医疗支出。
当一个家庭自付的医疗费用超过家庭可支付能力的40%时,就认为这个家庭产生了灾难性的医疗支出。
我相信,对苏志强这样的家庭,即使有医院的各种报销与减免,思思的自付医疗费,也绝对是灾难性医疗支出。
看多了网上很多明明有能力支付医药费,却还在卖惨求资助的案例,我对这个朴实的农村汉子充满敬意。
苏志强送黎欢回去后,秦萱就找了人来拍视频。
镜头前,她搂着思思哭得稀里哗啦,说娶了后妈,爸也变成后爸了,思思病成这样,她一个女人没能力负担医疗费,枉做亲妈。
护士劝说不成,跑来叫我过去。
我看她这样胡说八道,皱着眉一再提醒孩子需要休息,要她别刺激孩子。
她没理我,依旧哭她的。
那些人拍摄完,秦萱又跟他们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,然后讪笑着跟我说,要护士把思思手上的留滞针头拔下重打,他们好来个特写。
我摇摇头走了,孩子已经够痛苦了,干嘛要无故再挨一针?
她又来跟我说,要我帮她开个诊断证明。
这么看来,秦萱一定是找了某募捐平台帮忙,来卖惨筹款了!
我不反对确实有困难的患者众筹,毕竟众人拾柴火焰高,有人拉一把也是好的。
可现在治疗了这么久,思思的病反而更严重了。
我再次客观地说明了思思的情况,告诉秦萱手术风险大,如果不手术,就不必这样搞了。
她冷哼了一声:“有钱就能买命长!这事儿我做定了,你别牵着不走打着走!”
出于各方面考虑,我还是给苏志强打了个电话,把这边的情况简单交待了一下。
第二天上午查完房,正是最忙的时候,我听到思思床位的呼叫声,接着听到护士和秦萱的吵闹。
我赶过去一看,思思皮包骨的手背肿成面包,小护士委屈巴巴地站在一旁,秦萱正指着她大骂。
我倒抽了口凉气,是针头跑了,药水没有注入血管!这得多疼啊!
思思那么乖巧,留滞针头怎么会突然跑针?我一面安抚她,一面仔细一看,绑住针头的胶布随意搭在手背上,根本没有贴住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护士的手法我很清楚,这明显是人为的嘛!
一旁的秦萱乱叫乱嚷,说护士态度不好技术不行,要换人。
她边说边推开我,说要曝光护士,让她社会性死亡!护士被推得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。
看看她那虚张声势的样子,我知道她是故意这么做的。
如果我说是她动了针头,只怕她不仅不会认,还会反咬一口说我不作为护短冤枉她。
出于职业规范,也怕思思难过,我不得不忍着这口气,叫护士重新给思思扎针。
小女孩惊惧地看了妈妈一眼,用另一只手悄悄握了我一下,盈满泪水的眼里满是难过与愧疚。
护士麻利地扎好针,我搂了搂她的肩,一起出了病房,心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:纵是再心疼,我也是个外人,而秦萱是她亲妈,她才有权处理一些事。
中午,我听其他家属在议论,说秦萱已在网上发起众筹,筹款金额是一百万,账号就是秦萱的银行卡。
因为思思太可爱太可怜,已经有人开始捐助了。
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!我算是看明白了,秦萱是想利用思思捞钱!
思思固然不幸,可明知如果不手术,就不用掏太多费用,秦萱还故意这样拿女儿的不幸去消费去卖惨,真有点儿吃人血馒头的味道了!
思思偷偷告诉我,说是秦萱为了拍照,故意弄松针头的。
我不由打了个寒颤,为人心的凉薄,也为可怜的思思。
我知道劝不动秦萱,只好向院领导汇报。
领导也对这种恶意消费爱心的行为很不满,去找秦萱谈话,要她在平台上公开实情,不得造假。
可秦萱哪里肯听?和领导大吵了一架,还说我是个小人,就是看她没送礼故意刁难。
她还恶人先告状,说要去举报我。
天地良心,这些患者已经够不幸了,我哪里想过要收红包?
可秦萱高声宣扬,这事闹得很大,引得一些不明真相的患者家属窃窃私语。
现在的医患关系本就很微妙,她这一闹,有人把消息发到网上,医院推到了风口浪尖。
我无辜受连累,也很生气,正巧苏志强从云南回来了,他坚持表示,作为思思的法定监护人,他对众筹一事一无所知,全是秦萱的个人行为。
他给我和院领导鞠躬道歉,说会以监护人身份在平台上发了实情,并要求秦萱退款。
他说他虽然没钱,可思思的病已经得到了很多照顾了,而且到了这一步,他也不打算再治下去,准备办理出院手续,带女儿回家。
秦萱坚持要做手术,还说要更改抚养权抚养思思,以后就归她负担。
医院不同意手术,她就每天在网上发帖,说医院为提高手术成功率,见死不救。
气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的思思却表示,要跟爸爸和黎妈妈在一起。
医院领导脸一沉,问苏志强的意见。
苏志强思忖再三,同意做手术一试,前提是要秦萱停止众筹,因为筹得的7万多元,已经够手术费了。
秦萱气急败坏骂苏志强死脑筋,活该一辈子是穷*!
苏志强也恼了,目光凛冽说:“你如果想利用女儿捞钱,趁早死了这份心!思思都这样了,你还只想着要钱,你还是人吗?!”
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,我冷声道:“思思爸爸,既然你们家属坚决要做手术,那我就着手安排了。这是协议书,你们先看一下。手术风险和难度已经和你们沟通过多次了,你们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我指着《手术协议书》逐条跟他们讲解,秦萱在一旁冷笑:“打死人少吓死人多!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们就会吓唬人,挑根刺都会签生死状!”
年10月14日,思思在全麻体外循环下行RaStelli+房间隔缺损修补术。
手术前,虚弱的思思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,努力笑着伸手跟我道别。
笑意在她紫色的脸上盛开,像一朵小小的紫色格桑花,那双小鹿般的眼里有紧张,也有希望。
看着她的身影隐入手术室的大门,我们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暗自为她祈祷,希望奇迹可以出现。
很可惜,思思术后出现了低心排、呼吸功能不全、凝血功能障碍、意识障碍、颅脑出血等一系列症状。
在思思最后的日子里,秦萱不听劝阻在网上继续众筹。
苏志强日夜守在重监室门外,等着思思转危为安。
经医护人员积极治疗,思思病情无改善,最终抢救无效,于10月20日死亡。
听到噩耗,苏志强冲进去,这个一米八的大汉子,抱着那小小的身体,哭得像遗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。
思思走后,秦萱还发长文悼念女儿。
我暗自冷笑:生而不养,何以为妈?!
回云南之前,他来找过我,感谢之余,他说一定会要秦萱退还剩下的捐款,不能让女儿走了,还欠着债,虽然这钱是不要还的。
他还说他家附近就是格桑花种植基地,思思最喜欢看花,还说要请漂亮阿姨去云南看花呢!
格桑花代表幸福与美好,可惜思思却再也看不到了。
孩子的心是一张白纸,黑白是非她最清楚。
爱心是无限的,爱心也是无私的,和血缘无关。
一路走好!小天使,愿天堂没有病痛!
过了几天,我接到黎欢的电话,得知她前几天早产生下女儿。
神奇的是孩子的出生时间,和思思的死亡时间巧妙吻合。
“宋医生,你说是不是思思回来了?”黎欢哽咽着。我吸了下鼻子:“一定是的!是思思用另一种方式在报达你,好人有好报的!”
泪眼朦胧中,我仿佛看到那个精灵般的孩子,在成片的格桑花间翩翩起舞。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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